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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杨齐贤、萧士赟注对李白作品内涵的把握

发布时间:2018年1月8日 10:17      点击量:549

论杨齐贤、萧士赟注对李白作品内涵的把握


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,宋杨齐贤集注,元萧士赟补注。这是现存最早的李白作品注本,非常珍贵。杨齐贤,字子见,永州宁远(今湖南宁远人),庆元五年(1199)进士,“两应制试第一;执政以贤良方正荐,授通直郎。”一般认为他是第一位给李白诗作注的人,注有《李翰林集》二十五卷。继之者萧士赟,作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,附杨注后合刊之。萧士赟,字粹可,号粹斋,又号冰厓(一作崖)后人,赣州宁都(今江西宁都)人,元初隐居不仕,今人胡振龙认为:“萧士赟在历史上主要是一个诗论家。”顺应李白研究复归“细读文本”的趋势,笔者在点校整理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之后,对两位注家如何把握李白诗的内涵,在解读中存在哪些不足等问题诗进行了细致地考察。

一、指明理解诗意的焦点、难点所在

笔者现以《永王东巡歌》为例,予以细论。组诗《永王东巡歌十一首》关乎李白后期从政,历来争议不断,几如聚讼。杨、萧注中已率先提出了几个争论点:

第一,《其九》是否伪作。

杨齐贤曰:“按此诗正当十首,第九首乃伪赝之作。”萧士赟于《其九》题下注曰:“合十一篇而观此篇,用事非伦,句调鄙俗,别是一格。伪赝无疑,识者必能辨之。”遂开辟了一处“诗家必争之地”,但后世“识者”均将注意力放在搜取证据辩证“伪赝”上,反倒疏忽了对率先发难者进行一番深入的考察。先录太白本诗于下:

祖龙浮海不成桥,汉武寻阳空射蛟。我王楼舰轻秦汉,却似文皇欲渡辽。

这里涉及四个人物:祖龙(秦始皇),汉武,我王(永王璘),文皇(唐太宗)。除“我王”之外,其它三人均是皇帝。永王尚未建立辉煌功业,何德何能与历史上杰出的帝王相提并论?唯一的共同的点便是四者均为“贵胄”。萧氏认为第九首用典不伦不类,概是以四者并列看起来怪异,不够妥当罢了。而运用典故无须层层符合、处处匹配,只要某个层面相通便可。太白咏贵妃以巫山神女、赵飞燕作比,当是出于同样的用典方式——既然都是伴君左右的绝代佳人,且时人做诗寻常用到,有何不可诉诸文字?这也就是说太白在创作时,有时会率先注重典故的“相通”“相同”之处,不大计较细节上的差异,或是太在意典故中涉及人物的分量是否相当。

那么“句调鄙俗”,又从何谈起?诗中涉及四个事件:(1)祖龙浮海。齐贤曰:《齐地纪》:秦始皇作石桥,欲过海看日出处。有神人能驱石下海,石去不速,神辄鞭之。”士赟曰:“《史·秦始皇帝纪》:今年祖龙死。苏林注曰:祖,始也。龙,人君象,谓始皇也。又浮江下,观藉柯,渡海渚。”王琦注:“《水经注》云:《三齐略记》曰:始皇于海中作石桥,海神为之树柱。始皇求与相见,神曰:“我形丑,莫图我形,当与帝相见。”及入海四十里见海神。左右莫动手,工人潜以脚画其状。神怒曰:“帝负约,速去。”始皇转马还,前脚犹立,后脚随奔,仅得登岸。画者溺死于海。”注家所选文献记载看起来相似,实则不同。杨注言“神人驱石”,萧注言“浮江渡海”,王注则是始皇因海中造桥一事勾连出一串与海神的恩怨。究竟哪个典故更合适?尽管七绝不要求对仗工整,但“祖龙浮海不成桥,汉武寻阳空射蛟”对仗甚巧,细究起来亦能归入宽对,“祖龙”对“汉武”“浮海”对“寻阳”“不成桥”对“空射蛟”。诗句可译释为“祖龙浮海桥不成”。王注可以充分解释“不成”的原因,却不能说清“浮海”的目的。杨注所引指明始皇造桥的目的是“欲过海看日出处”,萧注侧重始皇行程,目的为视察江山。(2)汉武射蛟。齐贤曰:“汉元封五年冬,行南巡狩。登灊天柱山,自寻阳浮江,亲射蛟江中,获之。舳舻千里,薄枞阳而出。枞阳,江州射蛟浦上积水,相传汉武教楼船于此。”王琦注:“《汉书·武帝纪》:元封五年冬,行南巡狩,自寻阳浮江。亲射蛟江中,获之。”瞿蜕园、詹锳注释亦同。汉武射蛟以成功宣告结束,而此行的目的为“巡狩”。(3)文皇渡辽。杨注:“唐高宗上元元年八月称天皇,而未尝度辽,渡辽乃文皇也。”萧注:“按天皇当作文皇,盖高宗称天皇,未尝伐辽。”《旧唐书·太宗本纪》:“贞观十九年二月庚戌,上亲统六军发洛阳。……五月丁丑,车驾渡辽,甲申,上亲率铁骑与李世勋会围辽东城。”正言太宗度辽事。太宗渡辽的目的诚如为讨桀骜之夷,征不庭之国,辅王室以正四方。

从三位帝王出行的结果来看,只有始皇浮海遇挫,汉武和太宗均取得成功。若以目的观之,惟有太宗之行有利于江山社稷,而始皇汉武均为好大喜功,巡狩求仙的“浪游”,故是否功德圆满根本无关紧要。太白遂径直以“不成”“空”来作为评判。那么,与太白息息相关的第四件事——“永王东巡”,便自然似太宗之举而非秦皇汉武之游。杨、萧在具体注释诗句时,还比较准确,只是综合起来没有作出正确的判定。仍然陷在用典不伦不类这一点上,忽略四人出行目的的同异才是太白落笔的重心所在。

萧氏又称《其九》“别是一格”,这是他“合十一篇而观此篇”后得出的结论。后世有人接受了这种观点,明人游潜《梦蕉诗话》称:“公然以天子之事,为永王比拟,不无启其觊僭之心。”遍翻史书,罕见启人恶念,以此种大张旗鼓,尽人皆知的方式;居心叵测,还能诉诸磊落清白,匀如贯珠的文字。清奚禄诒曰:“东巡歌读之再四,断为伪作。因笔力不似太白,而中多轻语,况太白被胁,岂有心情更作诗耶!”然而“被胁”本是托辞,奚氏信以为真,反以歌诗为伪,盖疏于考察。这组诗的特点很鲜明,不求意蕴绵长,惟图曲尽人意、酣畅淋漓。每首都体现出太白对此次出巡的热情与信心,有种对某事“深信不疑”的气质,何曾来得半点“受胁”痕迹?而诗人自信的来源并非巡游本身,而是最终要实现的目的——收复失地,恢复山河。杨、萧以其伪赝,概是将此诗视为政治缩影,解得过于质实,索隐甚深,反倒不得要旨。

第二,“天子”指玄宗还是肃宗。

组诗中“天子”指谁?永王璘事件,关键在于此。杨、萧没有作出明确的解释,却在征引中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。在题下注中,萧士赟引《新唐书》,王琦引用《旧唐书》。萧注几乎全部征引,王注则是有选择的。两唐书对永王璘“造反”的记载,无论篇幅长短,都有含糊其辞的地方,为后人认识事件性质留下很大的空间。萧注征引信息量更大的《新唐书》,恰是看重了《旧唐书》所未载的那部分内容,在《其五》注中,士赟曰:“此诗白欲讽永王为勤王赴难之举,如本传中所载广琛等语是也。”萧注将这种观点贯穿在组诗的阐释中,《其一》注重词句彼此勾连,颇富启发性:

永王正月东出师,天子遥分龙虎旗。楼船一举风波静,江汉翻为雁鹜池。

士赟曰:《诗·棫朴》:周王于迈,六师及之。笺云:谓出兵征伐也。二千五百人为师。《周礼·春官·司常》:交龙为旗,熊虎为旗。《尔雅·释名》:熊虎为旗,将军所建,象其猛如龙虎也。《西京记》:武帝昆明池习水战,中有戈船、楼数百艘。此咏永王出师,首篇表之以“天子遥分龙虎旗”者。夫子作《春秋》,书王之意也。太白忠君之心于此可见。百世之下未有发明之者,故书于此。“江汉翻为雁鹜池”者,但形容上句。雁鹜且安迹于江汉,其静可知。而杨子见乃引吴元济《鹅池》为注事,非矣,今删去。

被萧注删去“鹅池”事,出自《旧唐书·李愬传》,又见《新唐书·李愬传》和《资治通鉴·唐纪五十六》。李愬为擒获吴元济,巧妙利用城旁鹅池地理条件,令战士击鹅,用鹅鸣声掩盖军事行动,最终达到目的。这个典故中鹅声嘈杂与“风波静”的气氛相去甚远。而王注引《太平御览》及王筠诗,以梁孝王雁鹜池为释。萧注未征引材料,只是分析了两句关系,作出“雁鹜且安迹于江汉,其静可知”的解释。其抛开字面,探究隐含的意义,倒使诗意更易理解。萧注体会到“天子遥分龙虎旗”对于组诗的引领作用,又以“夫子作《春秋》,书王之意也”比李诗,认为太白将永王排除在“乱臣贼子”之外,领“天子”之命,行“出兵征伐”之义。既然得到天子肯定,那么永王的行动在太白看来确为排除纷乱的正义之举。“正义”与否,《降永王璘庶人诏》很能说明问题。《唐大诏令集》卷三十九《降永王璘庶人诏》:

诏曰:臣子之节,君亲是奉。或志怀干纪,当义在灭私,盖前王所以持法割恩、垂涕行戮,言念及此,叹息弥深。顷以凶孽乱常,关畿暂阻,朕乘舆南幸,遵古公避狄之仁;皇帝受命北征,兴少康复夏之绩。犹以藩翰所寄,非亲莫可。永王璘,谓能堪事,令镇江陵,庶其克保维城,有俾王室。而乃弃分符之任,专用钺之威,擅越淮海,公行暴乱。违君父之命,既自贻殃;走蛮貊之邦,欲何逃罪?据其凶悖,理合诛夷,尚以骨肉之间,有所未忍。皇帝诚深孝友,表请哀矜。虽绾绶全体,礼可行于曩制而削土。勿王事亦着于前史。昔广州有罪,因废为人,常山免诛,爰将徙地,是用矜其万死屈于九刑,宜宽伏锧之命,俾黜析珪之典,可悉除爵土,降为庶人,仍于房陵郡安置,所由郡县,勿许东西。朕存训诱勖之,忠孝不虞,孱懦遂至昏迷。申此典章,弥增愧叹。

首先,此诏以“降罪”为目的,却将永王的“罪行”写得甚为潦草。“违君父之命”算是定性,与开篇“臣子之节,君亲是奉”呼应。不安心执行命令,这就有违臣子之节。“君亲”也不单指玄宗,还包括肃宗。一个“乘舆南幸”,一个“受命北征”,朝中无君的情况下,“以藩翰所寄,非亲莫可”当是二人达成的共识。那么,“令镇江陵”无论是谁亲自发出,当同时得到另一位的支持。其次,诏书先说“持法割恩、垂涕行戮”,后则落重墨于如何宽大处置,还特别举出前例,倒像是专门向肃宗求情一样。此外,玄宗认为永王“孱懦遂至昏迷”,与《唐书》所载“有窥江左之心”不同。故知,玄宗始终认为永王所作所为并非“蓄意”,而是没有强大稳健的心智。

如果说玄宗对永王的处罚是“有所为”却不深究,肃宗则正相反。《新唐书》卷八十二:“璘未败时,上皇下诰:‘降为庶人,徙置房陵。’及死,侁送妻子至蜀,上皇伤悼久之。肃宗以少所自鞠,不宣其罪。谓左右曰:‘皇甫侁执吾弟,不送之蜀而擅杀之,何邪?’由是不复用。”肃宗是在明知永王已死的情况下,“不宣其罪”的,也没有“伤悼久之”,只是象征性地对皇甫侁表示不满,处罚方式不过“不复用”罢了,并未明确追究“擅杀”之罪。此后,代宗即位不久便为永王平反昭雪。《旧唐书》卷十一《代宗本纪》宝应元年(762):“五月……丁酉,御丹凤楼,大赦……棣王琰、永王璘并与昭雪。”这也从侧面说明永王的“罪孽”并不深重,甚至根本就不能成立,故而为其平反并不许需要拖延许久,刻意等待最有利的时机。这是自然而然就能办到,不会受到朝臣阻挠的事。

这样看来,太白对永王的判断是正确的,他亲身经历了一段史书记载不详的历史。而杨、萧对“天子”“帝”等称呼不注其具体指代,该对自己所持“太白忠君爱国”的观点丝毫不疑,“天子”是玄是肃,都不影响太白的忠诚。即便后来失败了,也是政治眼光问题,并不妨害太白初衷。

第三,诗中昭阳殿、鳷鹊楼的位置。

《其四》:“龙盘虎踞帝王州,帝子金陵访古丘。春风试暖昭阳殿,明月还过鳷鹊楼。”齐贤曰:“《西都赋》曰:昭阳特盛。《汉书注》:鳷鹊楼在云阳甘泉宫外。谢玄晖诗:金波丽鳷鹊。”士赟曰:“《上林赋》:过鳷鹊,望露寒。张揖曰:昭阳、鳷鹊,楼殿名,皆在长安。此四句诗意是讽永王,谓金陵亦古帝都,今为丘墟。王其访此,当触景而思昭阳、鳷鹊之在长安者,风月亦无人管领也。黍离之悲,蔼然见于言外。”二者都认为“昭阳殿”“鳷鹊楼”在长安。王琦则不以为然,认为“皆谓金陵之昭阳殿、鳷鹊楼也。旧注以为在长安者,非是 。瞿注完全接受了王氏的观点。詹注进而解之为“南朝宫观”,且补充谢朓《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》:“金波丽鳷鹊,玉绳低建章。”作为论据。盖是借鉴了严评本载明人批语,所谓:“金陵无昭阳、鳷鹊,玄晖诗是借说,殊无谓。不若用六朝宫殿名应上二句亲切,若指长安,则更支离难通。”郭沫若《李白与杜甫》:“这首表明永王已经到过金陵,使‘龙盘虎踞’的六代帝都又恢复了生意。春风着手在吹暖着昭阳殿,明月从新又照亮了鳷鹊楼。李白本有迁都金陵的主张,故加意写出金陵的复活。”这是将“金陵说”解说得更加圆满。

细读太白诗,“春风试暖”“明月还过”,不一定非要实指本地景致。首先,诗中已言明所访为“古丘”。朱谏曰:“此承上三吴而言永王出师向金陵也。金陵之地,钟阜石城,龙盘虎踞,自古帝王之州也。六朝既往,变为丘墟,昔者王气今已衰矣。永王南巡于金陵,不过访问前代帝王之丘墓而已矣。……愿无留滞于金陵,久居于外方,急于勤王,以匡社稷,使乘舆早得以返正,上皇不久于蒙尘可也。”想永王至金陵时间仓促,至一处凭吊已盡显其诚,何必访问完丘墓,再刻意观赏一番前朝后妃居所。萧氏体会到诗句中“访古丘”与“春风试暖”“明月还过”间有个“触景生情”的衔接点,而不是囿于“金陵”这个质实的方位,整首被理解为实景再现一般。

第四,“五色光”“小山”,写实还是抽象?

《其三》:“雷鼓嘈嘈喧武昌,云旗猎猎过寻阳。秋毫不犯三吴悦,春日遥看五色光。”《其十》:“帝宠贤王入楚关,扫清江汉始应还。初从云梦开朱邸,更取金陵作小山。”其中“五色光”“小山”并不难解释,只是杨、萧注有些脱离诗意,其于词语本义、引申义的选择,对后世注家也产生了一些误导。注解“五色光”:

士赟曰:《汉·高帝纪》:望其气皆为龙,成五色。《史记正义》:京房易兆曰:“何以知贤人隐?”颜师古曰:“四方常有大云,五色具而不雨,其下贤人隐矣。”魏文帝诗:丹霞夹明月,华星出云间。上天垂光彩,五色一何鲜。

王琦注:《越绝书》:军上有气,五色相连,与天相抵,此天应,不可攻,攻之无后。《南史·王僧辩传》:贼望官军,上有五色云。

詹锳注:五色光,《越绝书·外传纪·军气》:“军上有气五色相连,与天相抵,此天应不可攻,攻之无后。”又《南史·王僧辩传》:“贼望官军,上有五色云。”

考诸征引文献原文,《汉书·高帝纪》:“亚父范增说羽曰:‘……吾使人望其(刘邦)气,皆为龙,成五色,此天子气。’”这里的五色云气乃“龙气”,当然不是刘邦身上散发出来的,而是范增借此来说服项羽。颜师古所云则为昭示贤人出现的“祥云”。魏文帝《芙蓉池作诗》用“五色”形容云霞绚烂之美。王注、詹注征引《越绝书》《南史》,其中得到“五色云”与“军队”关系更加紧密,似乎更加贴近太白诗境。实际上,文献中的“五色云”,都有一层神秘的色彩,用在帝王身上就是“谶纬”,用在军队出征无非“祥符”罢了。

太白诗中的“五色光”显然要纯粹得多。此诗前两句“雷鼓嘈嘈”“云旗猎猎”乃太白亲闻亲见,他当时身在楼船之上。“秋毫不犯三吴悦”则是船队行驶过程中,诗人看到两岸欢闹的人群。《旧唐书》卷一百七列传第五十七玄宗诸子:“十五载(756……十二月,擅领舟师东下,甲仗五千人趋广陵。……吴郡采访使李希言乃平牒璘,大署其名,璘遂激怒。……乃使浑惟明取希言,季广琛趣广陵攻采访使李成式。”以此记载来看,这个“秋毫不犯”直似笑谈,而“三吴悦”更是无从说起。诗家也常以此为据予以诟病。然而永王奉旨赴镇,名正言顺,人心向背不辨自明。太白又以文士身份入幕,自然不会参与一线战场的战斗,他所见的多是严整威武的行军场面。先入为主地认为永王军队“秋毫不犯”,周边民众“欢欣鼓舞”也是很正常的。那么,末句“春日遥看五色光”是视角变幻,构思出两岸之人望见楼船,正与第二句“云旗猎猎过寻阳”呼应。“五色光”可以指晴天丽日下愈发耀眼的云旗,也可以更广泛地指代包括雄壮军容在内的现场实景。

如果说运用文献中的字面义来解“五色光”勉强可通,以此来注释“小山”足可称随意不经了。齐贤曰:“王逸《楚辞序》曰:《招隐》者,淮南小山之所作也。”士赟曰:“《汉书》:淮南王安为人好书,招致宾客数千人。八公之徒咸慕其德,各竭材智,著述篇章,分其词赋,以类相次,或称大山,或称小山。犹诗有大雅、小雅也。”足见,萧氏补注时可能根本未加分析,便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更多信息。詹锳注:“小山,朱注:‘淮南好宾著书,或称大山,或称小山,李白借言以为宝山也。’王注:‘小山,用淮南王小山事,然借作山岭用,与古说不同。’郭沫若《李白与杜甫》:‘李白有《白毫子歌》,首二句:‘淮南小山白毫子,乃在淮南小山里。’又说‘小山连绵向江开,碧峰巉岩绿水回’,则‘小山’分明是山名……显示了永王有以江宁为根据地的用意。’”深得其旨。小山在这里只是借言山岭,与“淮南小山”那样的辞赋创作群体无甚关系。

二、对太白诗进行细致地校读

首先,萧氏当主要以南宋咸淳刊本《李翰林集》对杨齐贤注本所收李白诗进行校勘。咸淳本中没有以下十首诗:《杂言用投丹阳知己兼奉宣慰判官》《南陵五松山别荀七》《观鱼潭》《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抒怀》《月夜金陵怀古》《金陵新亭》《庭前晚开花》《宣城长史昭赠余琴溪中双舞鹤诗以见志》《暖酒》《江夏送倩公归汉东》。这些诗,萧本中同样没有,比如宋蜀本在卷十八《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》一诗下,即为《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并序》,萧本此卷无此诗并序。而萧本在选择诗句异文方面,也与咸淳本大体一致。但从杨齐贤注可以清晰地看到,他原来所用底本的诗文与萧本出入颇大(详见拙作《杨齐贤、萧士赟〈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〉版本系统研究》第一章,此处不予赘述)。萧氏在进行校读的过程中,直接依照咸淳本进行更改,并未对杨氏底本进行保留。此外,《菩萨蛮》《忆秦娥》二词,首见于当涂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。分别位于卷四“乐府中”最后,卷五“乐府下”《清平调词三首》与《估客行》之间。萧氏则将其置于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卷五乐府的最后。拙作已指出,萧注凡例之一便是将存疑的篇目置于卷末,此处便是一例。或有人疑杨本已经有此二词,然两词题下及诗句下并无杨注,与萧氏的删减原则不符。萧注此二词比较精简,没有对单个词语进行训释,只是征引前朝诗句罢了。然而《菩萨蛮》的题下注却特别值得称道,士赟曰:“按此二词,至今其调犹存,其所自始乎?”郁贤皓先生说:“此二词首见于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,从而使李白词被称为‘百代词曲之祖’,此乃当涂咸淳本《李翰林集》的重要贡献。”实际上,咸淳本分散录入此二词,还不至于诱发如此大胆的评价,倒是士赟这个谨慎的揣测率先提出了这一极为重要的“词祖”问题。

其次,萧氏对个别字词进行考证,并予以厘正。如卷一《大鹏赋》:“燀赫乎宇宙,凭陵乎昆仑。”此句注曰:

曰:萧注本云:按”当作“”。《庄子》曰:警扬而奋鬣,白波若山,海水震荡,声侔鬼神,赫千里。《世本》作”字,传写者作此“”字之误,文解不得,遂作“”字,今就厘正

瞿蜕园、朱金城《李太白集校注》:

〔燀赫〕:燀,两宋本、缪本、咸本俱作“炟”。《文萃》作“赫奕”。按:炟即烜字避宋讳缺笔。

宋代避讳甚为严格,生活于宋末元初的萧士赟对避讳应当非常熟悉。今人认为“炟即烜字避宋讳缺笔”,未免有些草率。据萧士赟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·叙例》云:“仆自弱冠知颂太白诗。”足见他手头所有,当为北宋刊本或是南宋中期的本子。神宗元丰三年(1080),苏州知州晏知止将曾巩考次的李白集交由毛渐刊行,这是李白集的第一个刻本,世称苏本。北宋年间又有据苏本翻刻的蜀本。南宋以后各种李白集大抵以此为祖本。虽然七世以内须避讳,宋代避讳字又喜用□、缺笔、同音字代替,但恒、桓等均以缺末笔常见,此处是否为缺笔讳还不能完全肯定“炟”字从年代看,或需避讳,但从避讳方法来看,并不合惯例。萧士赟所看本子直接为“烜赫”,没有避讳。他对前代版本中的“炟”改而为“烜”,作了一番考证,认为这是传写之误,后人纠谬以为“烜”。

第三,萧氏整理出了一批重出诗。如:卷十八《白云歌送友人》,士赟曰:“此诗已见第六卷,特首尾数语不同。而此则尾语差拙,恐是初本未经改定者,今两存之。”这里萧氏所指的当是卷之七歌吟《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》,写“第六卷”概是记错了卷数。卷二十四《感兴八首·其四》,士赟曰:“按此篇已见二卷古诗四十七首,必是当时传写之殊。编书者不能别,姑存于此卷耳。观者试以首一句比并而论,美恶显然,识者自见之矣。”卷二十四《感兴八首·其七》,士赟曰:“按此篇已见二卷古风三十六首,但有数语之异。是亦当时衲本、传本之殊,编诗者不忍弃,两存之耳。”萧氏的优点是,虽知其重出,然不忍弃置,一并存于集中,以俟巨眼者。不足之处在于:偶尔记错诗作卷数;简单指出诗作差别,不予细论,以“尾语差拙”“美恶显然”等语一笔带过;未能将太白集中所有重出诗歌找出,如:卷十二《赠钱征君少阳》与卷十八《送赵云卿》无任何差异,自然也可算是重出诗。但士赟并未在注释中标出,仅在标题旁注出“一作《送赵云卿》”。此外,《感兴八首·其六》与《古风五十九首·其二十七》也极为相似。

三、注中明显的错误及疏漏

《古风·其十八》(“天津三月时”)萧注引《三辅记》谓“天津”指咸阳,无疑是常识性的错误。天津在这里指洛阳“天津桥”,《元和郡县志》卷五有详细记载。

《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·其八》:“天子一行遗圣迹,锦城长作帝王州。”士赟曰:“一行,僧人也。唐史载玄宗狩蜀至成都,过此问桥名,左右对曰:‘万历桥’。上因叹曰:‘开元末,僧一行谓朕曰:更二十年,国有难,陛下当远游至万里之外。此是也。’由是驻跸成都。一行谶之,明皇实之,故曰天子与一行遗此圣迹也。”僧一行之事,唐史有记载,萧氏征引当有本也,然用在这里却极为牵强。既然诗中言“遗圣迹”,动作的发出者只能是天子一人。“一行”可解释为玄宗一离开长安便出行蜀地,既与僧人谶语无关,也不能指“天子一行人马”(那些随从同样不适合“圣迹”二字)。无怪乎朱谏在《李诗选注》卷五驳之:“穿凿甚深,且已僧与天子并称可乎!”胡震亨《李诗通》卷五更是指其“傅会谶语,以为指僧一行,殊谬。”

《分类》卷四《白纻词三首·其一》:“扬清歌,发皓齿,北方佳人东邻子。且吟《白纻》停《绿水》,长袖拂面为君起。寒云夜卷霜海空,胡风吹天飘塞鸿。玉颜满堂乐未终,馆娃日落歌吹濛。”这首诗,胡振龙《李白诗古注本研究》评道:“此将‘馆娃日落歌吹蒙’句归入其一,不确。”他认为这是萧士赟划分诗句时犯的严重错误,依据大概是王琦注。王琦曰:

鲍照《白纻辞》:“朱唇动,素袖举,洛阳少年邯郸女。古称《绿水》今《白纻》,催弦急管为君舞。穷秋九月荷叶黄,北风驱燕天雨霜,夜长酒多乐未央。”太白此篇句法概全拟,萧本以“馆娃日落歌吹蒙”一句续作末句,便不相类。今从古本。

实际上,此句续作末句,并非士赟之误,他只是采用了与王琦不同的版本罢了。王注中频频提到的“古本”,指宋蜀本,而萧氏此处选用的是咸淳本。宋蜀本将末句归入《其二》作为首句,且作“馆娃日落歌吹深”;此外,“扬”作“杨”,“歌”下有小字注“一作音”。萧本所用太白诗与咸淳本完全相同,只不过咸淳本末句之下有小字注:“‘蒙’一作‘深’。一本此一句是第二首首句。”这里特别指出的“一本”当指宋蜀本。因此,末句如何划分是选择哪种版本的问题,王琦、胡振龙均误以为是萧氏之误,谬甚。然而,萧士赟错不在此,彼处却犯了自相矛盾的错误。王注云此篇句法全拟鲍照,并非原创,而是借鉴了萧注。士赟曰:

太白此词全篇句意间架并是拟鲍明远者。今录鲍辞于后,可参看之:朱唇动,素袖举,洛阳少年邯郸女。古称《绿水》今《白纻》,催弦急管为君舞。穷秋九月荷叶黄,北风驱雁天雨霜,夜长酒多乐未央。杜少陵所谓“俊逸鲍参军者”,其此之谓欤。

足见,王氏几乎全盘舶来,不过是在语言组织上做了些调整罢了。士赟既然已经发现太白诗全从鲍照处来,彼此参校一下,就该选择依照宋蜀本来处理末句。

《白纻词三首·其三》:“吴刀剪彩缝舞衣,明妆丽服夺春晖。”齐贤曰:“《古今注》:吴大帝有宝刀三,一曰百练,二曰青犊,三曰漏影。”古时以吴地作刀最为锋利,故张华诗赞曰:“吴刀鸣手中,利剑严秋霜。”(《博陵王宫侠曲二首·其二》杨氏所云若拿来注释张华诗大致不差,只是用这样的冷兵器裁衣匪夷所思,特别注出吴大帝宝刀更是令人绝倒。这里萧氏纠正了杨注,注曰:鲍照《白纻舞歌辞》:吴刀楚制为佩祎。”方才顺诗意,合情理。

四、注释不全面、理解不到位的地方

卷四《妾薄命》:“汉帝宠阿娇,贮之黄金屋。咳唾落九天,随风生珠玉。宠极爱还歇,妒深情却疏。长门一步地,不肯暂回车。雨落不上天,水覆难再收。君情与妾意,各自东西流。”首先,齐贤对“九天”的注释不完整,也很单薄。曰:“王逸注《天问》曰:东方皥天,东南阳天,南方赤天,西南朱天,中央钧天。”这里征引王逸注,不能说有误,只是不全面,不能充分阐释“九天”。九天,谓天之中央与八方。《楚辞·离骚》:“指九天以为正兮,夫唯灵修之故也。”王逸注:“九天,谓中央八方也。”扬雄《太玄·太玄数》:“九天:一为中天,二为羡天,三为从天,四为更天,五为睟天,六为廓天,七为减天,八为沉天,九为成天。”《吕氏春秋·有始》谓天有九野:中央曰钧天,东方曰苍天,东北曰变天,北方曰玄天,西北曰幽天,西方曰颢天,西南曰朱天,南方曰炎天,东南曰阳天。太白此句诗是将“汉帝宠阿娇”的情形以夸张的手法充分展现出来,则“九天”在这里不仅有“大”之意,还有“高”这个意思。《孙子·形篇》:“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。”梅尧臣注:“九天,言高不可测。”联系到武帝和阿娇,“九天”在这里还可引申指宫禁;且唐人喜以“九天”代之。王维《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》诗: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”杨巨源《圣寿无疆词》之九:“晴光五云叠,春色九天深。”王涯《宫词·其七》:“为看九天公主贵,外边争学内家装。”杨注即使不注出引申义,也当完整注出本义,而不是写明“五天”便没有下文。

其次,士赟对全诗主旨的理解,有刻意比附之嫌。士赟曰:

太白之诗其旨出于《国风》,往往寄兴深远。欲言时事,则借古喻今。此诗虽言汉武之事,而意则实在于明皇王后也。二后事迹,前后一辙,虽各以无子、巫蛊、厌胜废,然究其所原,实卫子夫、武惠妃争宠,有以激之也。陈后之废,相如作《长门赋》;王后之废,王諲作《翠羽帐赋》,冀以讽帝,而夫妇之天卒莫能回。太白此诗其作于《翠羽帐赋》之后乎?不然何以有“雨落不上天,水覆难再收。君情与妾意,各自东西流”之语哉。辞意凄断,读之令人感叹。

萧氏似乎很喜欢以明皇王后事注解李诗,前有《古风五十九首·其二》,后有《妾薄命》。《古风五十九首·其二》因此被系于开元十二年(724)。然而,时年二十四的李白尚未出蜀,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关心此宫帏之事,汲汲于效仿王諲作《翠羽帐赋》讽帝?《批选唐诗》评《妾薄命》:“艳情雅调,愈俗愈佳。”《李杜二家诗钞评林》:“绵绵有情,诵之惘惘。”究竟妙在何处?《唐诗镜》:“末二语善乎国人之怨,朴貌深衷。”《唐诗快》:“(末二句)忽作庄语,不异棒喝。”故知,此诗末二句乃精髓所在,尽得《国风》体态。那么士赟所言“太白之诗其旨出于《国风》,往往寄兴深远”是领略旨意之语,言其“欲言时事”“借古喻今”也不差。只是对“今”的理解太过质实生硬,使此“辞意凄断,读之令人感叹”的佳作变成纯粹政治事件的回音。支持士赟者寥寥可数,《严羽诗话》:“《妾薄命》提醒宠妒无用,末二句从此生(‘宠极’二句下)。”《围炉诗话》云:“《妾薄命》,刺武惠妃之专宠也。”其他诗家则持不敢苟同的态度。《唐宋诗醇》曰:“御评:因题见意,与《白头吟》同,不必妄傅时事也。‘雨落不上天’以下,一意折旋,可以发人深省。”赵文哲《媕雅堂诗话》:“‘咳唾落九天,随风生珠玉’二语殆其自赞。”如其所言,此诗可以理解为 “因题见意”手法创作的精品,形容尽态,妙于语言,动人心以情,明世态以理。也可以理解为借男女情事,写君臣遇合之不易。结合太白遭际,此诗或写于赐金遣还后不久。所谓“昔日芙蓉花,今成断根草”,享尽人臣荣宠与陡然恩断义绝,相去不远,能不凄婉缠绵,倍添感慨。

综上所述,杨齐贤、萧士赟注释对李白作品内涵的把握有值得借鉴之处,也存在不少问题,观者在运用古注品读太白诗时当详加甄别。此外,重视对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的深入解读,一则可以使李白研究不断深化;二则有助于提升杨、萧注本的利用价值,研究者当予以全面关注与探研。